路人
·看漫画的有感而发和无端联想.
父亲的店门前贴了一张海报。
那是前几日才贴在靠近街口的玻璃橱窗上的，贴海报的是一个女高中生，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大叠海报，不停地对父亲弯腰鞠躬，语气都发在发抖。
真的非常感谢您。谢谢您的同意。
父亲当时低头在记账，低头含含糊糊地答应了。他在记账本上写写画画，突然抬起头来，对着正准备张贴海报的女生说，不要贴在正中间。
贴在角落里就好。
…哦——…………。
嗯、谢谢您了。
女生再次用着万分抱歉的语气弯腰鞠躬，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子整个弯下去，浅黄的头发从颈侧垂下。
真的好可怜啊。为什么要这么尽心尽力呢？我坐在一旁，一边写着算术题一边为这个女孩叹息。不过是一张海报而已。
然后我看见她抬起头来，脸上现出微妙的表情。她皱起眉头，双眼噙满泪水，眼眶和鼻尖泛起不正常的绯红；脸上的汗混杂着泪水一起坠下来，经过她高高扬起的嘴角，流过她小小的下巴，最终砸在衣领晕出一小滴水痕。
她整个人都激动地在发抖。
我愕然，手里的铅笔都摔在了地上。
女生紧握海报的手指不安地动来动去，抓紧又松开；直到可怜的海报边角被手指抓得皱皱巴巴。
非常感谢。
女生再次如是说道，咬字都已经不甚明晰。
接着她便跑到门外去，把那张最多不过两张A4纸大小的海报贴上。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把单薄的纸张与玻璃窗户间的缝隙抚平，宛如想让这张海报彻底和橱窗融为一体。
女生贴完海报，往后站一步，上下打量这张海报。确保没有问题之后，她长舒一口气，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欢快的笑。
我看着她双眼眯起，嘴角上扬；她的态度宛如把天神的火种展示给世人观看的普罗米修斯一般，郑重其事。
她向我们道谢之后，就离开了店铺，融入了外面墨色浓重的夜晚之中。
我弯腰拾起笔，抬头往橱窗望去，那张小小的海报就战战兢兢地立在角落里，几乎要被夜色埋没。
接下来便是几天后的事了。
那是傍晚时分，整个天空都变成蓬松缱绻的棉花糖，金黄色从红彤彤的云朵内部散发出来，叫人睁不开眼睛。
我坐在店门旁，有一搭没一搭地写作业。我低头写两个字，就抬头看看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蚂蚁。黄昏将尽，地面灰色的砖块都被夕阳洗涤出润泽的橘黄，灿烂又孤独。
哧————。
我正发呆呢，突然耳畔传来大大咧咧的刹车声，尖锐急促，刮得我耳膜都颤抖起来；我捂住耳朵朝旁边看去，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。他停在了橱窗前——不，准确地说应该是愣在了窗前。
啧，这个男生怎么回事啊。我瞥了他一眼。
……啊。
我睁大了双眼。
男生还穿着制服，衣服那半截袖口似是不小心染上了一小片墨迹；短袖衬衫的下摆被随意地塞进裤子里，在校裤的皮带上堆叠出潦草马虎的褶皱。他黑色长裤的裤腿卷起，露出细愣的一截脚腕，再往下就是一双半旧不新的帆布鞋。
一个普普通通的男高中生。
可是他整个人都散发出来的气息是那么热烈、那么炽热。他橘色的头发简直是一株向日而生的向日葵，张扬又灿烂，几乎要和夕阳流淌在一起；他睁大双眼，嘴巴微微张开——
他在惊讶。
他睁眼、闭眼，扯开眼眶、再盖上眼皮。那双抓住车把的手在微微颤抖，用力到指节发白。
我感觉不大对劲，站起来悄悄走到他的身后，往他的视线看过去。
是那张海报。
那张平日里总是被各种物什遮挡住的、总是被人们忽略的那张海报，此刻安安静静地出现在玻璃窗上，出现在角落后，出现在夕阳下，出现在阳光前。
“「小巨人」 卷土重来。”
海报上是一个男生——他的前面是学校体育馆里的天花板和拦网，身后是举办春高的东京体育馆。而画面中的男生正高高跳起，一头橘发沾了汗水在半空中肆意绽放。
他看起来就像是长了一双翅膀。
“乌鸦，再次飞向全国大赛的天空。”
纸张上如是写着。
我一时语塞，只能再慢慢走回店门口。我盯着仍旧发愣的男生看。
估计会很高兴吧？我胡思乱想着，在街道上看见了自己的海报——看见了自己飞起来的身姿。
一定会很高兴吧。
结果那个男生——他的眼眶和鼻尖却慢慢泛起红色，潮意浮上他的双眼，于是我看见他的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。
他低头，用手指揉自己的眼尾，抬手把手背擦过自己的眼眶。他皱了皱鼻子。
男生张开嘴巴，又闭上；接着再次张开嘴巴。
我听见他低低地吐出一句：好厉害。
接着这句话就被埋没在了人群中。
此时正是下班放学时间，街道上熙熙攘攘；我听见人们在谈论超市减价的鸡蛋、学校门口的书店的漫画书，昨天离婚的夫妇、和今晚要完成的繁重作业。
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过，留下商店门前的一个男生，和一个我；我和他像是退潮是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和石头，突兀又莫名其妙。
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。
那张海报——那张用手轻轻一挑就能随风飘走的纸，上面承载着一个男生沉甸甸的梦想；而此时海报正贴在他面前，于是这名橘发少年内里刮起一场以他的心脏为半径的剧烈风暴，强烈到街上任何一个路过的行人都无法得知他为何驻足良久。
这时晚风吹过来，穿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把沿街的躁动与热度都挂在我的身上。
男生没有动作。于是风扬起他的头发，拨起他的刘海，把他脸上和脖颈处的汗水都吹干。街道上的树木被吹得摇头晃脑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。
我看着他——看着他就这么站在灿烂的夕晖下，头发被风挽起，露出些许意气风发的意味。
他在凝视着自己的梦想。
这时我想起了前几日来张贴海报的女生。她郑重其事用自己的手指把海报贴上沿街的玻璃橱窗、她不厌其烦地把这个男孩的梦想展示出来。就像盗下火种的普罗米修斯，渴望全世界都能看见这这抹炽烈的光明。
她在无声地说：请你们看一看啊。
请你们看一看他啊。
他跃起的身姿恍若振翅飞翔。
最终男生骑车离开了商店。我一边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边在心里默默跟他告别。也许我会在数年之后的排球比赛中看见他的身影吧，看见他在国际赛事中奔跑、跳跃、以及飞翔。
“真是遗憾啊。”我说。
因为我与这名男生、以及那个女孩子都素不相识。我不知道男生的过去，也不曾知晓他的梦想与未来。我和他们的人生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，但是在这一天，我无意中踏入了他们的领域，得以一窥其中的张扬与傲气。
他们是多么的神采飞扬。
评论(2)